专栏:居室求学(七十四)
梁漱溟先生为了阐明儒家是“乐感文化”,曾对一位美国教授说,《论语》16000字,没有一个“苦”字。熟悉通行本《论语》的读者略微一想,确实在20篇里找不到一个苦字;不但找不到一个苦字,而且从读第一篇《学而》开始,就是“不亦悦乎”“不亦乐乎”的愉悦气氛。
新儒家的大人物梁漱溟说《论语》没有一个“苦”字,谁能反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小人物栾贵明研究员说:不!在其它古典文献里,孔子讲到了“苦”字,有11处之多。
栾贵明何许人也?
读完田弈编《砥砺贵明——栾贵明纪念文集》,又买了一套栾贵明述《子曰》,抽样了解栾贵明做的工作,我才初步认识这位奇人异士,并了解到上世纪80年代初社科院文学所开创的“中国古典文献数字工程”。往年读有关钱锺书先生的书,早就隐约看见过栾贵明的名字,但不了解他的详细情况;读了他的同事、朋友的回忆文章,如看见一道奇异的风景,永远难忘。陆文虎在回忆中说,他在钱锺书先生家里,几次看见栾贵明像家人一样出出进进,忙东忙西。钱先生告诉他,栾是个厚道实在的人。
展开剩余85%栾贵明是1964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毕业的。在文学所,他在钱先生指导下研究《永乐大典》。他能和文献数字化工程发生关系,纯属偶然。原来,上世纪80年代初,钱锺书先生的女儿钱瑗去英国进修,回国后告诉她父亲,英国人借助计算机研究莎士比亚,学术研究现代化了。栾贵明作为钱先生的助手,在帮助查找宋诗资料时早就感到浩如烟海的古代资料找起来费力、繁杂。时任社科院副院长的钱锺书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计算机研究古典文献?钱先生知道栾贵明天资聪慧,喜欢倒腾机械电器;当年社科院研究人员在干校劳动时,栾贵明就是义务电影放映员,还爱好组装电视机、收音机。在钱先生眼里,大概计算机和栾贵明平时爱鼓捣的机是一样的原理。因此,钱副院长把这个开发研制的大工程交给了他信得过的栾贵明研究员。
40多年前,计算机是什么?见过的人少,了解的人更少。栾贵明受命以后,就去请教一位计算机专家给他讲解计算机基础知识。这位专家是他中学时的同学,看到学文的老同学要学计算机,很好奇,就给他讲了基础知识和BASIC语言。随后,栾贵明买了一台苹果机,把同学请到他家里,说他受命开发研制整理古典文献的项目。从他当年对同学说的话,就能了解彼时栾贵明对计算机的认识程度。栾说:比如唐诗“春眠不觉晓”,我希望用计算机能找出这首唐诗的全文、作者,以及相关的信息。一位老文科大学生,就带着这点想法,让同学帮助他学习计算机编程的基本知识。他的同学说,学文的学计算机很不容易,特别是控制字符,很难理解,但栾贵明很快就闯过难关,能自己编程。接着,他就在计算机上开发中文检索系统。很快,他的FD-A全汉字图书管理系统完成了,这是国内第一个全汉字的图书管理系统。1989年3月,社科院举行中国古典文献计算机处理技术成果新闻发布会,丁伟志副院长介绍了《全唐诗数据库》及其他研发成果,栾贵明回答了记者的提问。同年5月,胡绳院长在院务会议上议定把栾贵明领导的所计算机室升格为院计算机室,同时决定把古典文献计算机处理确立为院重点科研项目,在资金、人力上大力支持。在院领导的支持鼓励下,栾贵明的团队很快又完成《红楼梦数据库》。他领导的团队的研究成果,曾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海外一些相关的学术机构,认为中国社科院的古典文献计算机软件开发处于领先地位。
购买第一台苹果机,是栾贵明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一部分钱,又变卖家产;钱锺书先生出了一部分稿费。因为当年的社科院科研经费少,后来费了许多周折,科研局才以借款的方式拨了10万元。时任社科院副秘书长的杨润时在《子曰》序中说:在开发《全唐诗》软件时,有两年时间,“栾贵明基本吃住在计算机室,埋头于软件开发研制,为集中精力攻克难关,竟然多次在计算机前连续工作四十多小时,以致手足僵直,最后只能让人从椅子上抬下来,放到床上休息。而所谓计算机室,不过是社科院大楼一层和地下室用来堆放杂物的几间屋子,栾贵明带人归置打扫后改成工作间,夏天闷热潮湿,冬天寒气逼人”。就是在这样简陋的工作条件下,栾贵明率领几位年轻人全力投入研发,任劳任怨,埋头耕耘。他们的工作成绩越来越受到院内院外的关注。
但是,后来因计算机室的资产和其他问题,栾贵明遇到了院内部产生的麻烦,酿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杨润时在《子曰》序里详细讲述这场官司的过程。钱锺书先生在病危时还把杨润时叫到病床前说:“栾贵明的事我管不动了。我把栾贵明托付给你。来,我们拥抱一下告别。”诬告栾贵明的这场官司,最后判决是个冤案。内耗折腾的结果是,栾贵明提前退休,还受到一个处分。退休后,他带领原来的科研团队创办北京扫叶科技文化公司,继续研发工作,并没有被科研途中的挫折打倒。世界上原有英特之士,一旦选定目标,就能在重重阻力中向前飞行,因为他自身的推力大过阻力。
从栾贵明在文学所老同事的回忆文章里,我看到了他的品质和个性,从书本中认识了一位智者和贤人。杜书瀛说:“不止对钱先生,栾贵明总是热心助人,平时不觉得,等朋友家里有事,需要帮忙,他就站出来了。所里一些人家里的红白喜事,常常有他在场。”程麻说:“栾老师前些年还跟我透露。目前电脑输入汉字方法,以五笔编码为代表有多种方案,他独辟蹊径另创的汉字编码方案比五笔字型还简便快捷。国内外曾有多家公司找他洽谈收购这一汉字编码专利,他都拒绝了。”他的另一位同事安兴本的回忆文章,有一段是记他登门请栾贵明修录音机,文字绘声绘色,我不妨多抄录几句,请读者体味:“不多久,我打过招呼,提着一台废了的录音机去找栾贵明。栾先生的家那时住在东交民巷,走进他的房间一看,很震撼,就像他人一样,粗细连襟,阴阳统合,一边是木案,上边嵌着一台不大不小的台钳,案面上放着各种工具,烙铁与焊枪;对面完全是另外一道风景,一张两头沉的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看线装书的架子,旁边整齐地放着一摞线装书。靠墙是一人多高的卡片柜,卡片柜抽屉的底部凸显出亮闪闪的轴头,门头上是一面铜片的卡窗,卡窗里插着标了字号的卡片。我把录音机放到木案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先开口了。说这是总参三部内部刚刚处理的用于监听的机器,你那儿有人?我回他,我的一位拉大提琴的同事(鄙人来文学所前曾在中央民族歌舞团交响乐队担任过小提琴手)他爸爸是那儿一位住小楼的头儿。他接过话茬说:听钱先生说,你专业拉过小提琴?我用认识他时他说的那句很牛的话回他,业余爱好。他从容地反问:那说明你至少拉过马扎斯和克莱策。我见他也算是半个行家,就用行话回他,帕格尼尼是南墙。他拉开木案下的一个大抽屉,指着里面跟我的录音机一模一样的两台机器说,这都是瑞士进口的。瑞士的机械做得好,有手表在那摆着哪,这批录音机是好东西,可是再好的东西也怕你用得太狠,总是快进快退,都是给累死的。大概率三个毛病:电机烧了,磁头不行了,传动橡胶带老化断裂。其他电子器件坏掉的可能性也有。以上不管哪个坏了,国内解决的难度都很大。直话直说,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把机器放在这儿,死马当活马医,一个是你把它原价让给我,让我有机会拼装一台。我一听,二话没说,把机器原价让给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两位研究员的这番对话和场景,反衬出栾贵明的性格。有一位和栾贵明打过交道的出版人说,栾先生是《史记》中的人,是今之古人。
《砥砺贵明——栾贵明纪念文集》,我在两年前就读过了。栾先生这个奇人,一直萦绕在心,几次想写一篇读书札记,但老不来气,精力不能集中。两个月前,惊悉扫叶科技文化公司总经理田弈女士逝世,享年才62岁。由于我多少了解一点逝者的情况,就再次翻阅她为栾贵明编的纪念文集,一口气写下《奇人栾贵明》,既悼逝者,又了宿诺。田弈是和栾贵明共同开发研制古典文献数字检索软件的,当年社科院举行科研成果鉴定会时,就是她在现场演示。在社科院这项开创性的大工程中,她是主力队员。如今,扫叶公司的两片大叶先后凋零,中国古典文献数字化的工程还会继续吗?我相信,有“栾贵明精神”的照耀,扫叶公司的青年人一定会把这项伟大的事业进行到底。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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